一个人,一座坝,一守40年

2018-12-17 02:04 浏览 7847 游戏猎手 使用道具
2018年8月10日,暴雨连成片,已经在琼海登陆的热带低压,仍在向西北移动。站在海口三江农场三江湾大坝上的张黑弟,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濛濛雨雾,眼中,只有脚下绵延数公里的演州河支流。

这条河,他已经望了40年;这座坝,他也守了40年。涝时放水,旱时蓄水,以坝为界,上下游水位的高低,他调节了40年。

疾风骤雨中,登上长长的坝堤,63岁的张黑弟,静静地守在雨中,时刻紧盯着上涨的水位线。

下游,是上百户居民的家园。在守了一辈子大坝之后,瘦小的他已经悄悄成为大坝上那道最坚固的闸门,守着下游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线。
南国都市报记者贺立樊/文汪承贤/图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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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风雨越大越往坝上跑
紧盯水位变化守住安全线
8月10日,热带低压掠过海口的那天下午,位于海口三江农场的三江湾大坝上,张黑弟坐在二层的一个小房间里,出神地盯着窗外连绵的大雨。
几个小时前,他在位于大坝下游的家里吃完午饭,又要冒雨赶回大坝。大女儿劝他留下,“在家里看看电视吧。”张黑弟头也不回:“看电视不如看水位。”转眼间披上雨衣,骑着小摩托跑远了。此刻,雨中的乡间小路满是积水,两侧上百亩的水田早已融进雨中。
水位,是张黑弟最为关注的。他似乎不把身后这座建成没几年的小楼当作“家”,除了一日三餐,他只在这里住过几个晚上。
“总是说在家里睡不惯,回到坝上才能睡着。”几年前新房刚建好,爱人王淑英带着孩子们搬离大坝住进新家,而张黑弟继续一个人留在大坝上的房子里。
三江湾大坝全长9公里,孤零零地矗立在红树包围的入海口处,八个闸门,每个闸门一吨重。在安装电动闸门之前,张黑弟用来拉闸门的葫芦吊有90斤重,每天开闸关闸一次要三个小时。周而复始,张黑弟的一天就是从葫芦吊链条声开始,又在链条声中结束。根据潮汐情况开闸关闸,巡视坝体有没有破损,就是这样看似单调、枯燥的工作,他一干就是40年。
午后时分,雨势渐大,张黑弟换上雨衣走出房间。三江湾大坝二层的走廊直接连接着坝堤,一个人走在悠长又寂寥的坝堤上,一侧的红树林轻松遮住了他瘦小的身影。张黑弟需要时刻关注水位的变化,一旦超过安全水位线,他必须及时向场部汇报。
雨势越来越大,雨衣的帽子被突然吹飞,张黑弟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,绕到了大坝与土坝的接缝处。在这场暴雨面前,张黑弟所能做的并不多,他只能观察再观察,做一盏大坝的“警灯”。
冒着大雨,张黑弟确认大坝的接缝处没有异常,他拿起一截树枝,树叶在风中左右摆动。“不是北风”,张黑弟这才放下心来。
40年的守坝生涯,他已经对水文变化了如指掌,他判定,这场热带低压不会对下游造成严重的洪涝灾害,但是仍然不能松懈。
他知道,风雨过后,上游的潮水也会退去,“到时下游水位会比上游高,很有可能淹到居民和养殖户,需要及时开闸放水。”张黑弟预计,这个时间点会出现在夜里十一点多。
守坝,已经彻底打乱了他的睡眠,让他每晚的睡眠被分成好几段,每段只有两三个小时。他打算在晚上九点的时候睡一觉,两三个小时之后醒来,正好赶上开闸的时间。
“下游是好几百位居民,我的家人也在那里,我一定要守好。”这是张黑弟心中的执念,因为这些执念,即便再猛烈的台风袭来,他也一个人坚守在大坝上。他心里很清楚,守好大坝,才能守好下游的家园。

2
不当干部当守坝员的“傻子”
40年守坝人生孤单而又充实
走在三江农场场部,提起张黑弟的名字,几乎无人不知。有人觉得他“傻”,当年组织让他去生产队当干部,他却自己申请去守大坝;如今退休了该回家享福,却申请返回岗位,继续守大坝。
张黑弟几乎是看着这座大坝建成的。1975年,他从桂林洋农场来到三江农场,参与了那场声势浩大的围海造田。一座大坝拔地而起,与两侧的土坝相连。一年之后,张黑弟被派往农村工作队,他入了党,并且在1978年再次调动,将被派往生产队当干部。他却在此时提出了申请:“我没有文化,当不了生产队干部。水坝总要有人守,我在水边长大,让我去吧!”
渔民出身的张黑弟,卷起铺盖登上大坝,一守,就是40年。从此,他的人生悄然与大坝连在一起,他在这里成家,和爱人一起住在坝上,相继迎来两个女儿。
每天早晨,张黑弟从奔腾的水声中醒来,总是习惯性地朝前后两扇窗外看看,比对上下游的水位。随意吃过早饭,他一个人走在高高的坝堤上,瘦小的身体,来来回回地走,开始一天的巡坝。
孤单,充斥着每一天。张黑弟唯一的“熟人”,只有身后这座大坝。
坐落在三江农场的三江湾大坝,上游是一望无垠的红树林,下游是被当地人称为“围海”的居民区和水田、虾塘。这里曾是大片的水域,经过改造,成了一片沃野。维系这段战胜自然的神话,全都依靠这座高大的水坝。
40年前,刚到大坝时,这里没有淡水,张黑弟只能在附近一个淡水坑里洗澡。一天下午,他在坑边发现了一棵榕树苗,带回来种在坝下。
时光荏苒,当年的榕树苗已经长成参天大树,张黑弟不再是那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,大坝也在岁月流转中呈现老态,二层走廊上已经出现了几道不起眼的裂缝。在张黑弟眼中,他最担心大坝的两处位置。
“一是混凝土坝堤和土坝的接缝处,大洪水有可能会将它冲断。二是水坝的墙体,如果强台风从正北方向吹来,墙体可能会承受不住。”到了那时,张黑弟会在哪?面对问题,他笑着摇摇头说:“还能在哪,当然是在坝上。”
能够轻松回答,只因这一切,张黑弟早已经历过。

3
就算我死了,坝也不能垮
17级台风袭来他孤身坚守大坝
2014年7月18日,台风“威马逊”席卷琼岛,多地水位告急。张黑弟给妻子打了个电话,告知中午不回家吃饭。“晚上可能也不回去了。”张黑弟在电话中说,这次台风恐怕十分厉害。
事实正是如此,不到一个上午,上游的水位已经陡然升高,只差半米,就要从大坝二层的窗户涌进房间。潮水凶猛地拍打大坝。“整座大坝似乎都在摇晃,走在坝堤上,好像随时要被吹飞。”张黑弟几乎是趴在坝堤的护栏上,一点一点向前挪动。他要努力爬到大坝与土坝的接缝处,他清楚,这里将会是三江湾大坝最脆弱的部位。
从中午开始,张黑弟每隔10分钟,就向场部汇报汛情。放心不下的大女儿,给张黑弟打了电话,还没说上几句,就被张黑弟挂断了,“手机快没电了,我还要留着电量和场部保持联系。”
张黑弟用塑料袋包着手机,趴在护栏上艰难行进,不到两百米的距离,整整爬了半个多小时,几次差点被漫上的大水冲下。好不容易来到接缝处,他赶紧掏出手机。
“大坝可能顶不住了,土坝的接缝已经开裂,水漫上大坝,有危险了!”中午1点,张黑弟传出了重要汛情,三江农场迅速对下游居民展开转移。
此时,所有人都在远离这座大坝,只有张黑弟,还在艰难地爬回大坝。有几段护栏已经被冲掉,大水直接涌上坝堤,凭着水性,张黑弟有惊无险地爬回大坝二层的房间里。
脱下湿漉漉的衣物,张黑弟几乎光着身子坐在窗前,看着窗外的椰子树一棵接一棵被风吹弯,垂到地面,然后再也直不起来。他能感受到整座大坝正在微微晃动,也许只要再来一波洪水、一阵大风,大坝就会出现险情。
“心里很怕,大坝可能扛不住了,如果整个溃坝,我就没命了。”随时会被大水冲走,也随时会被倒下的碎石砸中,张黑弟想找个东西靠着,可是周边的一切都在颤动。
“逃离大坝,这时候跑还来得及。”这样的念头,却只在张黑弟脑海中闪现,就被否定了。
张黑弟很清楚,如果走了,大坝无人看管,没有及时开闸放水,真的有可能会垮塌,“到时整片下游地区都会被淹没,我是党员,就算死在坝上,坝也不能垮!”
下午4点,土坝接缝处决口。此时,400多名群众已经全部妥善转移。滚滚洪流之中,只有张黑弟一个人,他打算守到最后一刻。
下午6点,水位越来越高,张黑弟在寻找开闸放水的时机。晚上10点,张黑弟开闸放水,大坝瞬间释放了压力,两侧水位逐渐平衡。
这时,张黑弟早已累瘫在地上。在这场风雨考验中,400多名群众无一人伤亡。

4
退休了继续返岗守坝
带着生命之痛守家园
4年前,三江农场移交海口市管理,洪理庄被派往农场担任副场长。听说了张黑弟的故事后,他来到大坝见见这位老人。
问张黑弟有什么要求,他只回答,“多配些汽油”,用来驱动电动闸门开启和关闭。再问张黑弟有什么要求,他想了想,说:“明年就要退休了,让我继续守着大坝吧。”
洪理庄很唏嘘,他知道,这与一段往事分不开。
张黑弟的大女儿已经成家,孩子都上学了。而小女儿,还是记忆中的模样,张黑弟最后一次见她时,她漂在大坝的水面上,让他心碎至今。
1986年的夏天,是一个雨水丰沃的季节。张黑弟守着坝,爱人王淑英帮下游的养殖户投放饲料,一家人在岸边养了一群小鸡,毛茸茸的小鸡有时不慎落水,王淑英会半弯着身子,探到水面上,拿着网兜把小鸡捞起来。
那一天,他帮爱人做饭,一位养殖户带着孩子过来,和小女儿玩在一起,没多久小女儿不见了。
一家人疯了似的寻找女儿,连队居民也帮忙一块寻找,找了半个多小时,还是不见女儿的踪影。张黑弟预感不妙。他顺着上游一路寻找,在大坝下的水面上,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,面朝下静静地漂着。他跳下水,一把抱住女儿哀嚎。从那天起,每年这个时候,张黑弟总会摆上一桌好菜,坐在大坝边发着呆。
“后来发现,是小女儿看见小鸡落水,学着妈妈把小鸡捞上来,没想到……”张黑弟很自责,他觉得,如果那天一直守着水面,也许会早一点发现小女儿。
他本该做的,也是所能做的,只有好好守着大坝,守着记忆中那个幼小的身影。
2015年,张黑弟退休了,被返聘为管理员。在他的守护下,近年来,大坝再也没有出过事故。

5
下游安全的“守护者”
他与大坝已不可分开
几年前,为了防止老坝溃堤,相关单位修建了三江湾新坝。如今,新来的大坝管理员们大都在新坝工作,只有张黑弟常年住在老坝。
老坝已经非常旧了,张黑弟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,如同他的守坝人生,他也不知道还能守多久。“我已经63岁了,再守个五六年?”张黑弟笑着说,能守一天是一天,守到守不了的那天。
2014年,台风“威马逊”过后,海口市相关领导前往三江湾大坝视察,邀请张黑弟参加抗风表彰大会。没想到,张黑弟的回答,让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。“他说他不能去,他去了没人守坝。”三江农场副场长洪理庄至今仍颇为感慨,“谁会拒绝这样的邀请?”
这个黑瘦的老人,把“守坝”看成是天大的事情。因为下游上万亩水田和虾塘,几百名居民,都与水坝维系在一起。
“平时没有风雨的日子,黑弟需要及时调节下游水位,为水田和虾塘蓄水。”三江农场的万亩水田和虾塘,是农场发展的持续动力,农场职工郭伟华笑称,管理水坝的张黑弟,是下游百姓和养殖户的“守护者”,“有他在,下游的人们才放心。”
“没事做的时候,我喜欢待在坝上。”不止是追忆逝去的亲人,张黑弟自己也说不清楚,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。
也许只有旁观者,才能明白他的心情。“他离不开大坝,大坝也离不开他。”爱人王淑英淡淡地说道。结婚多年,一起经历了无数场台风和大旱,她能看得出,丈夫与水坝,早已不可分开。
一次、两次、三次、无数次,直到现在,每逢大雨,如同这次热带低压,张黑弟还是头也不回地冲出门。王淑英知道劝不住,“随他去吧,他去守坝,大家才安心。”
风雨中,相隔两地,王淑英似乎能够看到丈夫那个黑瘦的身影,在雨中的坝堤上艰难行进,一次次地,守护着大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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